前四史在中國有“正史”之譽的二十四史中地位顯著,歷來一向受到讀書人的重視。司馬遷的《史記》為紀傳體的通史,班固的《漢書》、范曄的《后漢書》、陳壽的《三國志》皆為紀傳體的斷代史,發凡起例的篳路藍縷之功誠不可沒以外,以《史記》為代表的文學性敘事的生動活潑也一向為后世所推崇。先秦典籍文獻外,蒲松齡對前四史情有獨鐘,《聊齋志異》的“異史氏曰”即有意借鑒《史記》中的“太史公曰”的形式。小說中大量借鑒前四史中的有關詞語或典故,融入小說敘事中,為我所用,典雅蘊藉,更加耐人尋味。若以《聊齋》寫作之借鑒頻率為序,《史記》第一,《后漢書》次之,《三國志》與《漢書》殿后。今天注家注釋《聊齋志異》,若不一一注出書證,似乎也能讀懂小說內容,但有一些詞語借鑒若不明出典,極可能造成誤解甚至釋義南轅北轍,并且以訛傳訛,積非成是。
一、前四史書證的正確把握
欲真正讀懂《聊齋志異》,蒲松齡有關前四史詞語典故的書證確認而外,讀者對所涉及的書證文字的正確詮釋與準確把握也不可忽視。《聊齋志異》卷三《雷曹》:“人生富貴須及時,戚戚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負此生矣。”“先狗馬填溝壑”,意謂自己早死,典出《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傳》:“臣弘行能不足以稱,素有負薪之病,恐先狗馬填溝壑,終無以報德塞責。”狗馬,舊時屬于臣下對君主的自謙之詞。填溝壑,謂填尸于溝壑,常用作死亡的婉辭。《戰國策·趙策四》:“(舒祺)十五歲矣。雖少,愿及未填溝壑而托之。”朱其鎧先生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注云:“恐先狗馬填溝壑:語出《漢書·公孫弘傳》。狗馬,服役于人之最低下者。此謂恐己未及脫離貧賤而憂瘁致死,尚不如狗馬得終其天年也。”盛偉先生《聊齋志異校注》注云:“恐先狗馬填溝壑:指謂先于狗馬而死亡。”隨之亦以《漢書·公孫弘傳》為書證。以《史記》或《漢書》為書證涉及文獻問世時間先后問題,這里姑且不論;就古代漢語語法而言,將修飾動詞“填”且移置于名詞“狗馬”之前的時間副詞“先”,理解為位于名詞之前的介詞,就難免錯會原意。在這里,“狗馬”乃自喻的謙詞,并非作為自身的映襯或對比之物而出現于句中,“恐先狗馬填溝壑”,即“恐狗馬先填溝壑”。以筆者所見三種全譯本《聊齋志異》,除中華本對于“狗馬”未予理會、大而化之外,其馀兩種皆將“狗馬”作為人的對立物而翻譯,顯然屬于誤讀。
卷四《章阿端》:“衛輝戚生,少年蘊藉,有氣敢任。”(第945頁)“有氣敢任”,意謂神氣飽滿而處事果敢不加約束,典出《史記》卷一一一《衛將軍驃騎列傳》:“驃騎將軍為人少言不泄,有氣敢任。”唐司馬貞索隱:“謂果敢任氣也。”這只是對“敢任”的解釋。所謂“有氣”,意即神氣飽滿。《韓非子·內儲說上》:“從者曰:‘奚敬于此?’王曰:‘為其有氣故也。’”《呂氏春秋·決勝》:“有氣則實,實則勇;無氣則虛,虛則怯。”陳奇猷校釋:“所謂氣者,殆為神氣飽滿之意。”朱注本注云:“有氣敢任:縱性使氣,敢做敢當。”盛注本注云:“有氣敢任:謂有氣節,敢做敢當。”并引《史記》為書證。兩部全注本對“有氣”的詮釋,無論“縱性使氣”還是“有氣節”,皆與原義“神氣飽滿”有相當差距。可見對于《聊齋》使用詞語的出典有時須尋根溯源,方有可能正確理解其意義。
卷六《采薇翁》:“自古名將,止聞以智,不聞以術。浮云、白雀之徒,終致滅亡。”(第1654頁)“浮云、白雀之徒”何謂?乃以東漢末年形形色色各具奇特名號的農民軍比喻毫不知曉軍事策略的烏合之眾,典出《后漢書》卷七一《朱儁傳》:“自黃巾賊后,復有黑山、黃龍、白波、左校、郭大賢、于氐根、青牛角、張白騎、劉石、左髭丈八、平漢、大計、司隸、掾哉、雷公、浮云、飛燕、白雀、楊鳳、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繞、畦固、苦唒之徒,并起山谷間,不可勝數。其大聲者稱雷公,騎白馬者為張白騎,輕便者言飛燕,多髭者號于氐根,大眼者為大目,如此稱號,各有所因。大者二三萬,小者六七千。”清何垠注引《劍俠傳》、《酉陽雜俎》釋“浮云”、“白雀”,謂妙手空空兒能隱身浮云,渾然無跡;漁陽人張堅曾羅得一白雀,后借其力而登天。現代朱注本與盛注本亦因襲之,皆因未明出典而致誤。其實1990年出版之《漢語大詞典》第五冊已有“浮云”詞條,并分別以《后漢書·朱儁傳》與《聊齋·采薇翁》為書證,解決了這一問題。
然而國內頗具權威性質的《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1993年出版)也有疏漏之處,注釋古籍不可全為依據。卷五《仙人島》:“眾大笑。桓怒訶之,因而自起泛卮,謝過不遑。”(第1409頁)所謂“泛卮(fěngzhī諷支)”,意即把酒杯翻過來,語本《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蒲松齡借用“自起泛卮”四字,意謂仙人島主人桓文若為緩和當時自命不凡的書生王勉因被小女百般奚落而陷于無限尷尬的局面,故意起身碰翻酒杯,以便借“謝過”之機轉移眾人的注意力,起到為王勉打圓場的作用。泛,意為“翻”或“傾倒”。《漢語大詞典》收錄“泛卮”詞條,釋義為“把酒杯翻過來,意謂干杯”,并以《聊齋·仙人島》為書證。實則《漢語大詞典》“意謂干杯”的補釋純屬蛇足。蒲松齡以“自起泛卮”四字形容島主之作為,言簡意賅,顯然有意借鑒《史記》中呂后欲鴆殺庶長子齊王劉肥而又懼怕傷及其嫡生子劉盈的故意碰翻酒杯行動,微妙地刻畫出島主主動為客人解困的機智。對照《史記》之文原義,可見今天的注家或譯家若以“泛卮”為“干杯”或“斟酒”之解釋,皆屬誤讀。
卷六《化男》篇幅短小,今全錄如下:“蘇州木瀆鎮,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隕中顱,仆地而死。其父母老而無子,止此女,哀呼急救。移時始蘇,笑曰:‘我今為男子矣!’驗之果然。其家不以為妖,而竊喜其暴得丈夫子也。奇已!亦丁亥間事。”(第1566頁)“丁亥”即康熙四十六年(1707)。所謂“化男”事并非純粹的志怪,另見于《蘇州府志》:“(康熙)四十六年大旱,四月不雨,至于七月。吳縣木瀆鎮民譚某家女子,化為丈夫。”此異聞,《清史稿》卷四〇《災異一》亦有記述,取材當源于府志。類似記述包括“男化女”的傳聞,如明李中馥《原李耳載》卷下《女變男形》、明馮夢龍《情史》卷一一《化女》、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二四《女化男》等,這在歷代筆記或小說中并不罕見。正史中較早記錄者為《漢書》卷二七下之上《五行志》:“史記魏襄王十三年,魏有女子化為丈夫。京房《易傳》曰:‘女子化為丈夫,茲謂陰昌,賤人為王;丈夫化為女子,茲謂陰勝,厥咎亡。’一曰,男化為女,宮刑濫也;女化為男,婦政行也。”東漢王充《論衡》卷二《無形篇》也有類似解釋:“人受正氣,故體不變。時或男化為女,女化為男,由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也。應政為變,為政變,非常性也。”就現代醫學而言,男女之別除明顯的解剖學上的特征外,人體基因中性染色體的區別是其根本原因。男女兩性而外,還有因染色體異常導致“雌雄同體”的雙性人存在,或稱之為“陰陽人”。這類兩性畸形人在生長發育的過程中,會因外部刺激或體內激素分泌的變化,而令第二性征乃至性器官發生逆轉,從而有了罕見的男女互變現象的產生。其中“真兩性畸形人”在雌激素分泌旺盛時,極個別者還可以產子。古人不明此理,常常以“陰陽消長”附會有關人主政治得失的因果關系,如上舉《漢書》之例,這就不免真正落入“志怪”的怪圈了。青柯亭刻本系統《聊齋志異》皆無此篇,當是清中葉文人有所忌諱使然。蒲松齡熟讀前四史,特意記下此事是否有所諷喻之隱衷,不得而知,但于深層次讀者卻不可輕易放過此篇。這也凸顯了今天讀者對于《聊齋志異》有關文獻書證準確把握的重要性,切不可囫圇吞棗般讀過。
二、前四史書證的靈活借鑒
本文上述所謂“準確把握”是從讀者閱讀《聊齋》如何不曲解文獻書證的角度立論,此節則從蒲松齡運用前四史詞語典故寫作的靈活性著眼加以闡述。
(一)意境借鑒。卷一《成仙》:“強梁世界,元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第130頁)卷五《局詐》:“疑其中有幻術存焉,所謂‘大盜不操矛弧’者也。”(第1523頁)“矛弧”,即矛和弓,這里泛指兵器。所謂“強寇”或“大盜”之“不操矛弧”,意謂大強盜作案乃智取,并不使用武力,語本《史記》卷一二七《日者列傳》:“試官不讓賢陳功……犯法害民,虛公家:此夫為盜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弒君未伐者也。”《成仙》以“半強寇不操矛弧”形容專制社會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與封建官場是非難辨的暗無天日,一針見血;《局詐》則專從“大盜不操矛弧”的巧詐立論,立場客觀,并無明顯的批判意識。《聊齋》對于文獻有關意境的靈活借鑒可見一斑。
卷二《白于玉》:“焉有才如吳生而長貧賤者乎。”(第496頁)意謂吳筠有才,不可能長久貧賤,句式模擬《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人固有好美如陳平而長貧賤者乎?”卷三《劉海石》:“至倪,海石仰天而視,大笑不已。”(第590頁)精通“陽宅風鑒”之術的劉海石何以要“仰天而視”?注家多未曉,譯本照文直譯,也不明其所以然。原來“仰天而視”屬于古代星相家預測人事前仰觀天象的舉措,語本《史記》卷一二八《龜策列傳》:“衛平乃援式而起,仰天而視月之光,觀斗所指,定日處鄉。”如果說《白于玉》用《史記》典故,讀者即使不聯系相關文獻尚可讀懂;那么《劉海石》用《史記》典故,讀者不明出處就難以體味作者有意借鑒文獻相關意境以便令文字收事半功倍之效的一片苦心了。又如卷一《葉生》“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第121頁),語本《三國志》卷五七《虞翻傳》裴松之注引《翻別傳》云:“生無可與語,死以青蠅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這種對典籍有關文字意境上的借鑒令小說主人公科場落魄的悲劇色彩更為濃厚了。
意境借鑒的最高層次是兩者之間并無明顯能起到紐帶作用的關鍵詞語可供查考,完全屬于“斷章取義”式的模擬。如卷四《蓮花公主》描寫蜂國即將遭難:“公主號咷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第1017頁)意謂不能為人排憂解難,要婚姻何用,將婚姻的功利性目的和盤托出,直言無隱。這段話就是對《史記》卷七七《魏公子列傳》有關文字的巧妙借鑒:“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讀者閱讀中如果不能建立這兩者之間的有機聯系,《聊齋》非同一般文言小說的典雅之趣就會喪失不少。蒲松齡對于《史記》情有獨鐘,《聊齋》中往往借鑒于無形,搞不清出典,注釋或翻譯其中的部分小說文字就無從談起。如卷七《龍飛相公》:“蒲伏漸入,則三步外皆水,無所復之,還坐故處。”(第2038頁)何謂“無所復之”?當即“計無復之”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意謂再無別的辦法可想,語本《史記》卷一〇〇《季布欒布列傳論》:“夫婢妾賤人感慨而自殺者,非能勇也,其計畫無復之耳。”筆者所見兩種全注本對于“無所復之”皆無注,三種全譯本只有中華本譯為“沒法子過去”,差強人意;其馀兩種全譯本或譯為“沒地方可去”,或譯為“再沒有可去之處”,理解上的偏差就未免過大了。再如卷三《阿霞》:“人之無良,舍其舊而新是謀,卒之卵覆而鳥亦飛,天之所報亦慘矣!”(第628頁)所謂“天之所報”,即“天報”,謂上天對人為善作惡的不同報應,典出《史記》卷一〇六《吳王濞列傳》:“蓋聞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非者,天報之以殃。”今天注家凡遇此類語句多不注出典,令讀者看不出《聊齋志異》與古代文獻典籍的相關性聯系,這于正確理解小說文字之真義終隔一層。
《聊齋》文字的意境借鑒有時幾乎無跡可尋,反映了作者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自如。卷四《林氏》:“故謂戚曰:‘妾勸內婢而君弗聽。設爾日冒妾時,君誤信之。交而得孕,將復如何?’戚曰:‘留犢,鬻母。’”(第1175頁)“留犢”,意謂留下兒子,這里暗用漢末時苗居官清廉的故事。《三國志》卷二三《常林傳》裴松之注引三國魏魚豢《魏略》:“時苗字德胄,鉅鹿人也。少清白,為人疾惡……其始之官,乘薄車,黃牸牛,布被囊。居官歲馀,牛生一犢。及其去,留其犢,謂主簿曰:‘令來時本無此犢,犢是淮南所生有也。’群吏曰:‘六畜不識父,自當隨母。’苗不聽,時人皆以為激,然由此名聞天下。”筆者所見諸多注本于此釋義概付闕如,從而將“留犢,鬻母”四字所蘊涵的情韻義完全湮沒。
(二)詞語借鑒。這一現象在《聊齋志異》中廣泛存在,不勝枚舉。卷三《余德》:“年最少,而容儀裘馬,翩翩甚都。”(第652頁)“翩翩”,形容風度或文采的優美,語本《史記》卷七六《平原君虞卿列傳論》:“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甚都”,很美,語本《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裴骃集解引郭璞曰:“都猶姣也。《詩》曰:‘恂美且都。’”“翩翩甚都”四字組合典出《史記》兩處,只有熟讀《史記》者方能組詞如此天衣無縫。卷四《花姑子》:“妾與父訟諸閻摩王,閻摩王弗善也。”(第961頁)又卷四《金生色》:“母知之,心弗善也。”(第1053頁)“弗善”、“心弗善也”,皆謂心中不贊同,不以為是,典出《史記》卷一〇八《韓長孺列傳》:“梁孝王,景帝母弟,竇太后愛之,令得自請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戲,僭于天子。天子聞之,心弗善也。”上舉兩例皆用《史記》有關詞語,各注本未注,喪失了對這一詞組所蘊涵之情韻義的體味。
明確出典有時關涉到詞組的正確詮釋問題,否則極易望文生義,產生誤讀。如卷四《武孝廉》:“石赴都夤緣,選得本省司閫。”(第968頁)“司閫”,謂地方軍事長官。閫,謂郭門,語本《史記》卷一〇二《張釋之馮唐列傳》:“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朱注本注云:“司閫:門衛武官。‘本省司閫’,指任省城之門衛武官。”這無意中大大縮小了其所任官職的品位。盛注本釋義與書證皆不誤。再如卷五《仙人島》:“略致問難,響應無窮。”(第1410頁)“響應”,比喻應答敏捷。《史記》卷一〇二《張釋之馮唐列傳》:“上問上林尉諸禽獸簿,十馀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虎圈嗇夫從旁代尉對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響應無窮者。”朱注本以“回答,應答”簡注之,不確。盛注本則未注。又如卷五《小翠》:“公爽然自失,而悔無及矣。”(第1486頁)“爽然自失”,亦作“爽然若失”,形容茫無主見,無所適從,語本《史記》卷八四《屈原賈生列傳論》:“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朱注本以“深為內疚”為釋,不確。另如卷六《霍女》:“按劍相脅,逼女風走。”(第1613頁)“風走”,如風似地疾趨。語本《史記》卷九二《淮陰侯列傳》:“因民之欲,西鄉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朱注本云:“風走:指隨夫遠去。風,奔逸。《尚書·費誓》:‘馬牛其風。’《疏》:‘因牝牡相逐而遂至放佚遠去也。’”盛注本釋義略同,僅未以“馬牛其風”為書證。兩部全注本郢書燕說,皆在于沒有搞明白“風走”之確切出典。明確《聊齋》詞語的出典,對于品味小說語言的典雅之趣大有助益。如卷七《胭脂》:“但爾日別后,即覺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第1987頁)所謂“朝暮人”,意謂不久于人世,語本《漢書》卷六六《楊惲傳》:“太仆定有死罪數事,朝暮人也。”唐顏師古注:“言不久活也。”除盛注本外,筆者所見其他注本僅釋兩句大意,皆未明“朝暮人”出處,終屬欠缺。
《聊齋》詞語借鑒典籍又分一般性使用與針對性借用兩種情況。“偶語”,謂竊竊私語,典出《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此一詞在《聊齋》中凡四見,卷一《聶小倩》:“鮐背龍鐘,偶語月下。”(第238頁)同卷《耿十八》:“又聞御人偶語云。”(第278頁)卷六《丐仙》:“且與諸曹偶語,共笑主人癡。”(第1743頁)此三例屬于一般性使用“偶語”一詞,不明出典無妨。卷四《馬介甫》:“家人皆以為異,相聚偶語。”(第1083頁)此例“偶語”則屬于針對性借用,若不注明出典,則小說中悍婦尹氏在家中的淫威難以凸顯。
對典籍詞語稍加變動也是《聊齋》的借鑒方式之一。卷四《絳妃》:“催蒙振落,動不已之珊。”(第1113頁)意謂秋風意欲摧毀一切美好事物,無休無止。“催蒙振落”,謂摧殘新生者又搖掉將落的枯葉,變化改動自《史記》卷一二〇《汲鄭列傳》:“淮南王謀反,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如發蒙振落耳。’”這里改“發”為“催”(同“摧”),令“發蒙振落”原來比喻輕而易舉的取義改變,為我所用。筆者所見《聊齋》各注本皆未引證并加釋義,辜負了作者遣詞造句中的苦心經營。再如卷四《小謝》:“黑老魅何敢如此!”(第1162頁)“黑老魅”,猶言老黑精怪,屬于詈語,典出《后漢書》卷六六《陳蕃傳》:“死老魅!復能損我曹員數,奪我曹廩假不?”活用《后漢書》中詞語,《聊齋》諸多注本皆不注,令原著所承載的文獻信息衰減殆盡。
《聊齋》借鑒前四史詞語多屬有意為之,明其出典,對于深層次的讀者十分必要。如卷一《胡四姐》:“秀才何思之深。”(第293頁)“何思之深”,意謂有什么深沉之思,語帶調侃,語本《三國志》卷三五《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蜀記》錄晉李興《諸葛丞相故宅碣表》:“英哉吾子,獨含天靈。豈神之祇,豈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異世通夢,恨不同生。”注本若明四字來源,其間趣味不言而喻。《聊齋》中的詞語借鑒前四史,或許只是當作一般成語使用,雖無深切用意,卻又非生吞活剝。如卷三《公孫九娘》:“乃指畫青衣,置酒高會。”(第711頁)“置酒高會”,意謂設置酒肴,舉辦盛大宴會,語本《史記》卷七《項羽本紀》。卷四《小謝》:“即移燈往,寬譬哀情。”(第1164頁)“寬譬哀情”,意謂寬慰勸解悲傷的感情,語本《后漢書》卷一七《馮異傳》。卷四《細侯》:“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為觀聽所譏。”(第1184頁)“為觀聽所譏”,意謂為輿論所譏誚,語本《后漢書》卷三二《陰識傳》。卷四《菱角》:“湖南百里,滌地無類。”(第1224頁)“滌地無類”,即蕩滌無遺,形容亂后無幸存者,語本《后漢書》卷一三《隗囂傳》。卷五《羅祖》:“遠近搜羅,則絕匿名跡。”(第1349頁)“絕匿名跡”,意謂蹤影全無,語本《后漢書》卷八一《李業傳》。卷五《青娥》:“由是遘疾,遂憊不起。逆害飲食。”(第1387頁)“逆害飲食”,意謂因氣逆而妨害飲食,語本《后漢書》卷一〇下《順烈梁皇后傳》。卷七《劉夫人》:“發墓搜之,剖棺露胔。”(第1886頁)“剖棺露胔”,意謂劈開棺材露出尸體,語本《后漢書》卷一六《寇榮傳》。
尤其值得矚目的是卷六《于去惡》“異史氏曰”:“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第1716頁)“來何暮”,意謂何以來遲,雙關對小說人物張飛為讀書人撐腰出氣的德政的頌揚,語本《后漢書》卷三一《廉范傳》:“成都民物豐盛,邑宇逼側,舊制禁民夜作,以防火災,而更相隱蔽,燒者日屬。范乃毀削先令,但嚴使儲水而已。百姓為便,乃歌之曰:‘廉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袴。’”這一借鑒帶有作者強烈的感情色彩,不引書證則難以窺見蒲松齡對于科舉取士不公的憤慨之情。然而筆者所見《聊齋》諸多注本皆未出注或引錄相關書證。
詞語而外,《聊齋》還有對前四史中整句話的挪用借鑒。如卷四《柳氏子》“異史氏曰”:“蕩費殆盡,尚不忘于夜臺,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第1038頁)末一句意謂仇恨對于人而言竟如此深刻嗎,語本《史記》卷六六《伍子胥列傳》“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再如卷五《邵女》:“女造次不能以詞自達。”(第1323頁)全句意謂倉促中難以用言語加以解釋,語本《后漢書》卷一八《吳漢傳》:“漢為人質厚少文,造次不能以辭自達。”又如卷五《仙人島》:“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第1405頁)“世上豈有仙人”,意謂塵世間并無仙人,語本《三國志》卷五七《虞翻傳》:“彼皆死人,而語神仙,世豈有仙人邪!”以上各例,朱注本與盛注本皆未注引書證,唯最后一例,清呂湛恩注明出典,有益于讀者深入體味小說文字。
三、前四史書證的校勘辨析作用
古漢語中有一些字詞或詞組,隨著時間的流逝,其相關義項逐漸轉為冷僻或已經被他詞所替代。蒲松齡博學好古,每喜用詞語古義,后人不辨其書證,往往校改失誤。卷七《云蘿公主》:“生歸,殯母已,柴門謝客。”(第1852頁)“柴(zhài寨)門”,猶杜門,閉門,語本《后漢書》卷五四《楊震傳》:“夜遣使者策收震太尉印綬,于是柴門絕賓客。”柴,謂編木維護四周。《公羊傳·哀公四年》:“亡國之社蓋揜之,揜其上而柴其下。”漢何休注:“揜、柴之者,絕,不得使通天地四方。”“柴門”,清黃炎熙選抄本《聊齋志異》作“閉門”,朱注本據鑄雪齋本作“杜門”,皆不妥;盛注本據異史本(同手稿本)作“柴門”,是,但未注音。實則清呂湛恩注已明“柴門”之典出《后漢書》,清何垠注也已經明確其義,今人作注自當依據手稿本校勘為“柴門”為是。
《聊齋志異》有時用詞雖同一卻取義有別者,也需依據相關書證加以辨析。如卷四《章阿端》:“何處狂生,居然高臥。”(第945頁)此處“狂生”,謂無知妄為的人,語本《荀子·君道》:“危削滅亡之情舉積此矣,而求安樂,是狂生者也。狂生者,不胥時而樂。”同卷《狐夢》:“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第935頁)此處“狂生”,則謂狂放的人,語本《后漢書》卷四九《仲長統傳》:“統性俶儻,敢直言,不矜小節,默語無常,時人或謂之狂生。”再如“邂逅”一詞,《聊齋》中屢用之,其釋義或不同。卷三《青梅》:“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第665頁)此處“邂逅”謂不期而遇,語本《詩·鄭風·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卷三《公孫九娘》:“邂逅含情,極盡歡昵。”(第711頁),此處“邂逅”謂歡悅貌,語本《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卷四《花姑子》:“今之邂逅,幸耳。”(第962頁)此處“邂逅”謂事出于意料之外,語本《后漢書》卷五七《杜根傳》:“周旋民間,非絕跡之處,邂逅發露,禍及知親,故不為也。”《資治通鑒》卷五〇“漢安帝建光元年”引此文,元胡三省注云:“邂逅,不期而會,謂出于意料之外也。”今人注本多不加注,忽略了一詞多義的可能性存在。詞語取義,有典籍書證可以為據,不辨則罔。以下再舉數例:
卷四《黎氏》“異史氏曰”:“士則無行,報亦慘矣。”(第1026頁)“士則”,原謂士大夫的楷模、榜樣,這里即指代文人士大夫,語本《三國志》卷二八《鄧艾傳》:“年十二,隨母至潁川,讀故太丘長陳寔碑文,言‘文為世范,行為士則’,艾遂自名范,字士則。后宗族有與同者,故改焉。”“士則”,各注本皆未出注,極易令讀者視“則”為連詞。
卷六《崔猛》“異史氏曰”有云:“然欲天下無不平之事,寧非意過其通者與?”(第1663頁)“意過其通”,意謂主客觀相脫離,愿望超過實施的可能性,語本《三國志》卷二五《辛毗楊阜高堂隆傳評》:“辛毗、楊阜,剛亮公直,正諫匪躬,亞乎汲黯之高風焉。高堂隆學業修明,志在匡君,因變陳戒,發于懇誠,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俾魏祖虞,所謂意過其通者歟!”通,實施,《易·系辭上》:“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意過其通”,盛注本未注;朱注本注云:“意過其通:意謂主觀所想超過常理。通,通常的道理。”未引《三國志》為書證,釋“通”之義也有偏差。
卷六《小梅》“異史氏曰”:“至座有良朋,車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報,獨何人哉!”(第1780頁)前五句意謂富貴時高朋滿座,可互通有無;等到主人去世,家業消亡,昔日友人莫不紛紛離去,避之唯恐不及。后三句為贊賞狐女小梅的話。這一段話中間數句出典姑且不論,一頭一尾則皆語本《后漢書》。“座有良朋”,典出《后漢書》卷七〇《孔融傳》:“(孔融)及退閑職,賓客日盈其門。常嘆曰:‘坐上客恒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獨何人哉”,意謂那是什么人呢,屬于贊許之語,語本《后漢書》卷四八《徐璆傳》:“璆乃嘆曰:‘龔勝、鮑宣,獨何人哉?守之必死!’”今天的注家對于“獨何人哉”四字多不予理會,其實若注引書證,“異史氏曰”一段話所飽含的情韻意味就呼之欲出了,今人不可漠然視之。
卷七《神女》:“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第1916頁)“敝人”謂德行不高的人,語本《后漢書》卷二五《卓茂傳》:“汝為敝人矣。凡人所以貴于禽獸者,以有仁愛,知相敬事也。”清呂湛恩已注明“敝人”一詞的《后漢書》出典,今人注本反而不加引證,誠屬缺憾。
卷八《王者》:“限期已滿,歸必就刑,稟白何所申證。”(第2158頁)“申證”,謂明白的證據,語本《后漢書》卷一六《鄧騭傳》:“罪無申證,獄不訊鞠,遂令騭等罹此酷濫。”唐李賢注:“申,明白也。”朱注本注云:“申證:申述驗證。”似有望文生義之嫌。其他注本皆不注,更令讀者難得兩字之要領。
《聊齋》中的一些副詞,如果用法特殊,有時也需要利用書證加以辨析。如“稍稍”,卷一《瞳人語》:“稍稍近覘之。”(第15頁)同卷《狐嫁女》:“公稍稍轉側,作嚏咳。”(第79頁)卷三《姊妹易嫁》:“然女素病赤,稍稍介公意。”(第767頁)“稍稍”皆意謂“稍微”,不引注書證,其意亦明。卷一《耿十八》:“稍稍近問,始歷歷言本末。”(第279頁)卷二《俠女》:“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第309頁)卷三《羅剎海市》:“馬由是稍稍權子母。”(第673頁)“稍稍”皆意謂“逐漸”,也可不引書證。卷三《念秧》:“張望見王,垂手拱立,謙若廝仆,稍稍問訊。”(第848頁)“稍稍”,這里是“隨即”之意,語本《史記》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傳》:“(灌夫)坐乃起更衣,稍稍去。”此義因不常用,就須引相關書證以為憑。又如副詞“暫”,有“突然”的義項。卷四《荷花三娘子》:“心疑其非人,而亦無術暫絕使去。”(第1029頁)后一句青柯亭本無“暫”字,似是刻書者以為衍字而刪改,其實這一用法早見于《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廣佯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兒馬。”《聊齋志異》中的副詞使用也有模仿前四史用法的痕跡,兩者的關聯可謂無所不在,注家若能注出,顯然于讀者大有裨益。
本文由nvshiwu發布,不代表挺會玩兒立場,轉載聯系作者并注明出處:http://www.mujiusi.com/gonglue/3100.html